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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屠格涅夫:小鹌鹑

发布者: 网站管理员   发布时间: 2020-03-31

有一回,正好是彼得节前夕,我跟父亲去打猎。那时沙鸡还小,父亲不想打它 们,就到黑麦地旁边的橡树丛里,这种地方常常有鹌鹑。那里草不好割,因此草好 久没动过了。花很多,有箭箬、豌豆、三味草、挂钟草、毋忘我花、石竹。我同妹 妹或者女仆到那里去的时候,总是采上一大把。可是我跟父亲去就不采花,因为我 觉得这样做有失猎人的身份。

忽然之间,宝贝儿踞地作势。我父亲叫了一声: “抓住它!”就在宝贝儿的鼻子 下面,一只鹌鹑跳起来飞走了。可是他飞得很奇怪:翻着跟头,转来转去,又落到 地上,好像是受了伤,或者翅膀坏了。宝贝儿拼命地去追它……如果小鸟好好地飞, 它是不会这样去追的。父亲甚至没法开枪,他怕散弹会把狗打伤。我猛一看:宝贝 儿加紧扑上去———一口咬住了! 它抓住了鹌鹑,叼回来给父亲。父亲接过鹌鹑,把 它肚子朝天放在掌心上。我跳了起来。

“怎么了?”我说,“它本来受伤了吗?”

“没有,”父亲回答我说,“它本来没受伤。准是这儿附近有它一巢小鹌鹑,它有意装着受了伤,让狗以为捉它很容易。”

“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问。

“为了引狗离开那些小鹌鹑。引走以后它就会飞走了。可这一回它没有考虑到, 装得过了头,于是给宝贝儿逮住了。”

“那它原来不是受了伤的?”我再问一次。

“不是……可这回它活不了啦……宝贝儿准是用牙咬了它。”

我靠近鹌鹑。它在父亲掌心上一动不动,耷拉着小脑袋,用一只褐色小眼睛从 旁边看着我。我忽然极其可怜它! 我觉得它在看着我并且想: “为什么我应该死呢? 为什么? 我是尽我的责任,我尽力使我那些孩子得救,把狗引开,结果我完了! 我 真可怜啊! 真可怜! 这是不公平的! 不公平!”

“爸爸,”我说,“也许它不会死……”

我想摸摸鹌鹑的小脑袋。可是父亲对我说: “不行了! 你瞧,它这就把腿伸直, 全身哆嗦,闭上眼睛了。”

果然如此,它眼睛一闭,我就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父亲笑着问

“我可怜它,”我说,“它尽了它的责任,可是我们把它打死了! 这是不公平的!”

“它想耍滑头,”父亲回答说,“只是耍不过宝贝儿。”

“宝贝儿真坏!”我心里想……这回我觉得父亲也不好。

“这是什么耍滑头? 这是 对孩子的爱,可不是耍滑头! 如果它不得不假装受伤来救孩子,宝贝儿就不该捉 它!”父亲已经想把鹌鹑塞进猎袋,可我问他要过来,小心地放在两个手掌中间,向 它吹气……它不会醒过来吗? 可是它不动。

“没用的,孩子。”父亲说,“你弄不活它。瞧,摇摇它,头都直晃荡了。”

我轻轻地把它的头抬起来,可一放手,头又耷拉下来了。

“你还在可怜它?”父亲问我。

“现在谁喂它的孩子呢?”我反问。

父亲定睛看看我。

“别担心,”他说,“有雄鹌鹑,它们的爸爸,它会喂它们的。等一等,宝贝儿怎 么又……这不是鹌鹑窠吗? 是鹌鹑窠!”

真的……离宝贝儿的嘴两步远,在草上紧紧并排躺着四只小鹌鹑。它们你挤我 我挤你,伸长了脖子,全都很急地喘气……像是哆嗦着! 它们羽毛已经丰满了,绒 毛没有了,只是尾巴还很短。

“爸爸,爸爸!”我拼命地叫,“把宝贝儿给叫回来! 它要把它们也咬死的!”

父亲叫住了宝贝儿,走到一边,坐在小树丛底下吃早饭。可我留在窠旁边,早 饭不想吃。我掏出一块干净手帕,把雌鹌鹑放在上面…… “没妈的孩子,看看吧, 这是你们的妈! 它为了你们,把自己的生命牺牲了!”几只小鹌鹑照旧抖动全身,很 急地喘气。接着我走到父亲身旁。

“这只鹌鹑,你能送给我吗?”我问他。

“好吧。可你想拿它干什么呢?”

“我想把它给埋了!”

“埋了!”

“对。埋在它的窠旁边。把你的小刀给我,我要用它挖个小坟。” 父亲很惊讶。

“让那些小鹌鹑到它的坟上去吗?”他问。

“不。”我回答说,“可我……想这样。它将在自己的窠旁边安眠!”

父亲一句话也没说。他掏出小刀给了我。我马上挖了个小坑,亲亲母鹌鹑的胸口, 把它放到小坑里,撒上了土。接着我又用那把小刀砍下两根树枝,削掉树皮,十字交叉,用一根草扎住,插在坟上。我和父亲很快就走远了,可我一直回头望……十字架 白晃晃的,很远还能看见。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天上。看到在一小朵云彩上坐着我那只鹌鹑,只是它 全身也是白晃晃的,像那个十字架。它头上有个小金冠,像是奖赏它为自己的孩子殉了难!

过了五天,我和父亲又来到原来的地方。我根据发了黄但没有倒下的十字架找 到了小坟。可是窠空了,几只小鹌鹑不见了。我父亲要我相信,是老头子,小鹌鹑 的父亲,把它们带走了。等到几步远的矮树丛下面飞出只老鹌鹑时,父亲没有开枪 打它……我想:“不对! 爸爸是好的!”

可是奇怪,从那天起,我对打猎的兴头没有了。我已经不去想父亲将要送我枪的那一天。虽然我大起来也开始打猎,可我始终成不了一个真正的猎人。后来又有 一件事情使我抛弃了这玩意儿。

有一回,我同一个朋友去打乌鸡。我们找到了一窠乌鸡。雌乌鸡飞出来,我们开枪打中了它,可是它没倒下,带着小乌鸡一起继续飞。我正想去追它们,我的朋友对我说:

“还是在这儿坐会儿,把它们叫过来……它们马上就要回来的。”

我的朋友很擅长吹口哨学乌鸡叫。我们坐了一会,他开始吹口哨。真的,先是一 只小的应和,接着又是一只,这时我们听到雌乌鸡咕咕叫,叫声很温柔,离得又近。 我抬头一看:它正穿过乱草向我们过来,来得很急很急,整个胸部都是血! 这就是说, 慈母的心再也忍受不住了! 这时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坏……我站起身子,拍起手来。 雌乌鸡马上飞走了,小乌鸡也不响了。我的朋友很生气,以为我疯了…… “你呀,把这场打猎全给毁了!”

可从那天起,我对于打死什么和使什么流血感到越来越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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