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格外清新。我过了小木桥,走到河的对岸。放眼望去,枝头上所有的新叶都嫩绿可爱,然而每一个层次的绿又都不一样,每一笔都涂抹得恰到好处。最淡的是玉兰树叶。玉兰花刚谢,枯萎的花瓣还挂在枝头上,旁边已经长出了新叶。叶片的绿是透明的,像是水彩的绿被调到了最淡。颜色稍深一点的是香樟树叶。香樟树是一长排,离得比较远,在几幢房子后面的路边上,是行道树。它的绿像是给天际线勾了一个绿边。这么一来,整个眼前的画面,就全是春天的底色了。
接下来的绿,就是小河边的垂柳了。颜色虽然深了些,可是这样的绿在风里飘来荡去,不呆板。在新长出来的叶子里,颜色最深的是枫杨,它已经是翠绿了。长久以来,我总是在我家露台上看这棵巨大的枫杨。现在换了一个角度,从河对岸看它,发现它更加舒展而壮观。如果说照管着小河沿岸树木的精灵,冬天住在那棵乌桕树里,那么,春天已经把家搬到了这棵枫杨上。现在,这棵枫杨成了这片土地上的灵魂。
在这样的色彩里,我不打算立即回去,我想往更远处逛一逛。河对岸的景象要比岸这边更荒凉。一幢一幢的房屋空关着。一些墙上的砖块大片地脱落了,显出墙壁的丑陋。一些窗户上的玻璃也破碎了,露出一个个不规则的黑洞。栅栏围着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偶尔有几棵桃树开着满树的花。只有灿烂的花,没有人。春天在这样的院子里,显得更寂寞。
我无所事事地从一个院子走到另一个院子。忽然看到一棵巨大的枇杷树。它的树冠盖住了整个院子,树底下密密麻麻长着无数小枇杷树。我愣在这里。这棵枇杷树虽然枝叶繁茂,可是我感觉到的,已经不是春天的寂寞,而是遗忘、是深入骨髓的孤独。
枇杷秋天结花蕾,冬天开花,春天结果,到夏天果实真正成熟。所以古人说枇杷里有着“四时之气”。我老家大门口有一棵枝节横生的枇杷树。因为爷爷总是咳嗽,母亲常常给他做一碗“枇杷百合银耳汤”或者“枇杷雪梨金橘汤”。至于“川贝枇杷膏”,是爷爷亲手做的。枇杷膏要熬一天。枇杷的皮和核要去掉。枇杷核有毒,不能吃。把枇杷的果肉放到大铁锅里,用火烧开,加上冰糖,用木勺不停地搅拌。搅拌的总是伯父,他力气大,能一站几个小时。爷爷呢,在大灶后面烧柴火。枇杷膏成不成功,靠火候。爷爷掌握火候,并监督伯父不要偷懒。川贝粉要到最后再加,加上,再熬一会儿,就成了金黄诱人的枇杷膏。熬好了,放凉了,装在瓶子里。爷爷每顿一勺,慢慢吃。对于我来说,枇杷树像一位老人,它是慈祥的、温暖的,它从不孤独。
眼前这棵枇杷树是我老家那棵的两倍大。花早谢了,已经结出了满树的果子,一粒一粒,一簇一簇。果子被粗大的叶子托着,黄褐色,不好看。其实枇杷树的花也不好看。去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小河边上的枇杷树正好开花。照理说冬天的花少,该会引人注目,可是枇杷花总是被人忽略。枇杷花是五瓣的小白花,被毛茸茸的萼牢牢地护着,加上满树肥厚的枇杷叶,几乎看不到。那么一点白,陷在毛糙的花萼里,显不出美。可是这么不好看的花,也吸引了许多寒冬里四处流浪的昆虫。从现在枝头上累累的果子就知道,曾有足够多的昆虫帮它授粉。
进到夏天,枇杷的果子就成熟了。看着这棵长在荒凉院落中硕果累累的枇杷树,我很替它担心。
枇杷的果子是诱惑,也是奖品。当它成熟了,就在枝头呼唤着鸟儿、松鼠或者随便什么小动物,愿意来的都可以来吃它的果子,同时把果核带得远远的。显然,前些年并没有那么多的动物接受它的邀请。它的果子只能落在自己的脚下,种子只能在母树的脚下发芽。这样的成长是畸形的。母亲的树冠在头顶上遮住了阳光,根在脚底下抢夺着水分和营养。小树长不高,也长不好。更何况,还有这么多的兄弟姐妹们挤在一起呢。只要母树长在这里,越是高大,后代就越是孱弱。
这是母树不愿意看到的。母树想尽办法让种子远离它而去。总会有鸟儿、小动物或者猛烈的暴风雨来访吧。可是这个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没人把枇杷的果子带走呢?这是我在村子里见到的最大的悲剧。大自然原本不是这样安排的。树要比人在大地上生存得长久。在这长久的岁月里,它比人学得了更多的智慧。这棵大枇杷树的悲剧,也许只是一个意外。没有一棵树会让自己的后代拥挤在脚下饥肠辘辘、坐以待毙的。
每一棵树,都在尽力地把它的果子抛得更远。每一粒果子的旅途都充满着凶险。可是果子只能上路。大自然从来没有无私的奉献。果子要分给鸟儿果肉,鸟儿带它远去。可鸟儿并不承担更多的责任,它们把果核随意抛弃。一些搁浅在石头上,永远不会发芽。一些落入河水,一生在泥水下沉默。一些被车轮碾碎,一些被小虫子啃食干净……只有少数的种子有着好运。譬如恰好遇上一只喜欢储存粮食的田鼠。田鼠把它埋在泥土中,又把它忘记了。这些好运的种子,还要继续它的好运。它不能被蚯蚓埋得更深,它生活的土壤上面不能很快就被其他杂草覆盖。它就在这地底下等待着。等多长时间呢?是第二年春天就发芽,还是再等上一年、五年、十年?种子做不了主,它在长成种子的时候,母亲就在它的身体里调好了闹钟。母亲是有道理的。如果所有的种子都同时发芽,万一碰上可怕的天灾,不论是干旱、洪水或者野火,它们就会全族覆灭。所以种子要轮流发芽。就是听到母亲的闹铃了,种子也不能莽撞地钻出来。它要敏锐地知道外面的温度、湿度和光照。稍不合适,还要埋头大睡。
老枇杷树下的种子发芽了,长成了这满眼的小枇杷树。每一棵小枇杷树,都是一朵花变成了一粒果,一粒果落下了一只核,一只核被大地喊醒,探出了头。只要从大地上探出头来,它就再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它和人不一样,它不能动,它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接受命运。而人的出生,才是生命刚刚开始。在这幢房子里,是不是也曾有一个孩子出生?是不是曾在这棵老枇杷树底下嬉戏玩耍?是不是也曾有一位老人,采下树上的果子,花上大半天的时间熬一锅香甜的枇杷膏?他们又都去了哪里?
我从这棵老枇杷树上摘了一粒小果子回来。云层不断地往前流动,一会儿放出阳光,一会儿又把它遮住。我坐在露台上,小心地剥开毛茸茸的、花生米那么大的枇杷。它外面是一层坚硬的表皮,里面是一粒白色的米粒大小的圆核。圆核再打开,里面是一粒更小的核仁。核仁柔软鲜嫩,仿佛风一吹,就会长出一片细叶。我抬起头,住着精灵的枫杨树上停着一只蜡嘴雀。它拖着缓慢悠长的调子吟唱着,不慌不忙,像在呼唤什么,深情绵长,一声又一声,让人的心一阵颤动。
如果我手心里的这只小果子依然挂在树上,不久之后它就成熟了,就会变得汁水淋漓,肥美可爱。然后呢?它也许又落在母亲的脚下,发芽,或者不发芽。如果发芽,也只会度过孱弱的一生,也许很快就会夭折。也许,它会被一只馋嘴的鸟儿衔走,落在我永远不会路过的一片泥土上。它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然后又把它的种子抛向更远的地方。如果大自然给它足够大的原野,它将会长成一座无边无际的森林。事实上,每一座森林都是从一粒种子开始的,就像每一个人生都是从一个意念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