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面奇妙的大筛子,某些不经意间遇见的人和经历的事,却固执地存留在筛面上。
大三那年暑假,我在宣武区一家广告公司打工。那天早上起晚了,我忙七慌八蹬上“老马”去上班。在月坛我不小心撞了红灯,人和车都被扣押在岗亭下。
“没铃没闸撞红灯你小子捣什么乱?罚款二十元!"
一个年轻交警厉声训斥我,围观的人很多,我感到很难堪。我嗫嚅着解释,手忙脚乱地掏钱,只望早早脱身。公司老板很严厉,去晚了我肯定会被“炒”掉。作为一个家境清寒的学生,我不愿丢掉这份工作。但是我摸遍了所有的口袋,仅凑得了九元六角五分。
“没钱?把车留下,取了钱再来取车!”
年轻交警的语气不容分说,一脸的鄙夷不屑。我心急如焚,站着不动。僵持之间,来了一个五十左右的交警。他示意年轻交警到那头执勤,然后一声不响从我手中那叠零散的毛票中抽出了五元钱,开了罚款单,示意我推车走。
“是大学生吧?小心点骑车!”
这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推上车,我向他投以感激的一瞥。那张罚款单我至今还保存着,偶尔翻到它,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意。以后,每当我路过月坛,我就会不由自主朝岗亭张望。我想,人活到了一定岁数之后,就渐渐褪去了对世界及他人的敌意,才能够做到“得饶人处且饶人”。每当看到那些闯了红灯被训得跟孙子似的倒霉鬼,我就会想起月坛的那位老交警,温热盈心。
考研究生那年,成绩公布不久,一个陌生的男子来找我。因为他和我报考了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同一个导师,他打听到我考上了,所以专程来访,想从我这儿取点“真经”。坦白说,我不好交际,不善闲谈,讷于和素不相识的人寒喧。然而,那天面对他真诚的目光,我一反常态热情地接待了他。竞争是残酷的,不讳言,走进考场时我曾高傲地扫视过我的对手们,对他们有一种莫名的敌意。而今我终于凯旋,却找不到高兴的感觉。考研很苦,落第肯定很不好受,我理解他。本来那天下午我有要事儿要办,却不愿早早打发他走,踏踏实实地陪他在校园里散步,倾听他诉说心中的烦恼和忧愁,以及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似乎他正是我失散多年不期而遇的少年知己。
事后,想起当日的情形,不禁窃笑。平素与同伴们朝夕相处,却绝少谈及诸如理想、价值之类的沉重话题,谁要是敢于当众感叹唏嘘,肯定会遭到哄笑。与其让那些幻不可及的东西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还不如大伙儿聚在一起打“升级”痛快。我很纳闷儿,大学四年,这样的畅谈居然还是头一遭?竟然还是和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平时,我也和大家一样板着面孔活得很自我很封闭,但在这位突兀而来的陌生人面前,我却坦露了我的真实。
一九九六年春节,我回四川探亲,拥挤在由兰州开往成都的275次列车上。我是凌晨上的车,车厢里异常拥挤,厕所里都挤满了人。我提着行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挤到了车厢的连接处,暗自庆幸终于找到了立足之“地”。列车摇摇晃晃在黑夜里翻山越岭,我倚着车壁恹恹欲睡。当列车停靠在秦岭小站,又是一阵上下车时的惊心动魄的搏斗之后,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抱着书包,神色凄惶地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男人中间。她试着往前向后挪动,却动弹不得。她四下打量着,哀怜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心一颤,情不自禁伸手把她拽了过来。一路上,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泪流满面。也许是哭累了,她竟然靠在我的身上睡着了。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不时抽噎几下。她的那副毫不戒备、贪睡的模样,唤醒了我灵魂深处固有的良善。我突然觉得她就是我妹妹,做哥哥的责任感驱散了满身的疲惫。我尽一切可能多给她挤出点站的空间,尽量让她睡得舒服些。拂晓,车到广元,她该下车了。我把她抱出车厢,她被前来接她的亲人包围住了。但她并不理会他们,流着泪追着徐徐启动的火车,不停地向我挥手……
有一首老歌唱道: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听起来有一种无奈的感伤。但是,有的记忆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化为烟云,时不时会牵系着你的意念,像静夜中明明灭灭的星辰。有的人与你虽系萍水相逢,但给予你的却是陌生而质朴的真情,会让你记念一生。人海茫茫,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我还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