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传递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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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我

发布者: 网站管理员   发布时间: 2015-10-20

紫?

  在。

  这是我们之间的呼唤和应答。

  有时候我想,她仿佛就藏在我的身体里,我只需轻轻地呼唤一声,她就立刻从我的指尖跑出来,闪亮在电脑和手机屏幕上。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多时候需要她。而她也一样,随时会发一朵玫瑰或一个拥抱的图案给我,然后我们的倾诉就开始了。可能是一个轻盈的小欢乐,也可能是一个沉重的大悲哀,可能只是走在路上看到一棵树开了花,或者听到窗外响雷下雨了,再或者是看到一篇令人动心的文字,发现一个喜欢的作者,再再或者是因为身边人事的纠结,忽然对人生又有所开悟,总之,有那么多那么多理由让我们轻轻呼唤一声,把心里每一个大大小小的悸动传递给对方,相互分享和分担这些只在内部发生的生活。仿佛唯有如此,那些起伏激荡在内部的事件才能安放妥稳,让我们有力量穿越广阔而强大的现实洪流而不被完全湮没。

  上帝按照自己的脾性造人,在他的心情起落甩手顿足之间,人和人有了很大的不同。我们经常惊异于这些不同,为人性深不可测的各种可能性瞠目,同时对这个世界越来越理解和包容。但我们的内心其实一直在寻找那些和自己相似的人。因为在浩然的宇宙中,我们的内心如此孤独,对自身之外的未知世界充满恐惧,我们希望碰到另一颗星星,因为彼此光芒的照耀而感到安全和踏实。十年前,我们在新散文论 坛相遇。阿舍说,你和紫含的QQ头像一样。我的心里忽地漾满欢喜。多年来,在QQ没有上传自拍照片功能之前,我们秘而不宣地保持着默契,从不更换头像,也许就是想保留这种仿佛在和另一个自己相遇的感觉吧。当然,供我们真正深入彼此内心,触摸到彼此心跳和呼吸的,还是文字。我们都是喜欢文字的女人,我们通过文字塑造了自己,我们也轻易地通过文字辨认出和自己相似的人。紫含的文字像她生活的南方的空气一样,哀愁和欢乐,都渗透着细密湿润的芳香。她是一个那么感性的人,她的每一个笔触都仿佛是一个独立的毛茸茸的生命,在她的文字里,你能感到自己所有的感官都被激活,你能感到被唤醒的身体的真实,仿佛身体是我们认识世界的通道。她在一篇文字里写道:“有些东西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处在身体的哪个地方的,如果没有合适的契机,你也许一生也不知道你会产生某种感觉。这就是你为什么会喜欢某个人,喜欢某样东西,喜欢某种文字、某种风景和某种情景。”“你遇到残雪的时候,你恢复了一点你本原的感觉,你遇到了博尔赫斯,你又完成了一点你的作品,你遇到萧红,你忍不住抚摸你自己的身体,你觉得,对,真的,它们是你的。”“遇到那些可以让你的身体如醉如痴的人,你所有的哭泣和快乐,都比珍宝还要珍贵。”我们的相遇,大致也是如此。因为本质上,我们还是在文字中的相遇。沉浸在她的文字中时,我身体某个被激活的部位告诉我,我们是可以彼此相信和依赖的。

  为什么必须有所依赖?因为我们没有与上帝独处的传统,我们害怕人生的空虚和无意义。醉心于名贵的衣服,首饰,车子,房子,是物质依赖;对烟,茶,酒,咖啡的品味和上瘾,是感官依赖;摆满书柜和床头的书,是精神依赖;扯不断的亲情,要命的爱情,是情感依赖。因为我们心中没有上帝与我同在的信念,我们不得不在外部世界寻找各种依赖,在依赖中等待灵魂生命的成长。当有一天,我们可以像梭罗一样抛弃城市的繁华和谎言,只身在森林里,在湖水边,宁静地观察四季变化,我们便可无须依赖什么了,因为我们已经拥有了一颗黄金的心。当有一天,我们可以像托尔斯泰一样,摆脱富饶的庄园和贵族生活,只要一个家徒四壁的房间,只要有纸有笔,便可写到哪里好到哪里,我们便可无须依赖什么了,因为我们已经拥有了自在的灵魂生活。可是,现在的我们还只是平凡世俗的小女人,我们在平凡世俗的世界扮演着属于我们的多重角色,我们对此又爱又恨,逃离又无可逃离。如果我们不愿意像我们热爱的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在一个清晨,口袋里装满石头,径直地走入清凉的河水,我们便需要在各种依赖中释放坏情绪,保持生活中的平衡和健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为彼此最可靠的依赖。她在天涯博客的前三篇文字,居然每篇都提到我的名字。第一篇:“去看弱水和阿舍,她们的家只对我开一扇小门,我看不见这么久没看见的她们”。第二篇:“最后一句话和弱水说,呵,我的好姑娘,真的很想你,想和你聊天。”第三篇:“今年不知怎么了,两个春连一起,连核桃都小产了,特贵,30多块钱一斤啊。唉。不过,弱水,阿舍等女士们要是看见我这篇小字,一定要记得我教的一种核桃肉的吃法,养颜,活血,对女士好得很呢。”这个发现让我感动和温暖。木心说“艺术是不哭,也不笑的”。而生活,是让我们哭,和笑的。不但如此,我们还需要一个陪伴我们哭和笑的人。紫含和我,我们就是一起哭和笑的人。

  每天,我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屏幕上萍水相逢。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我们在对方面前没有任何防备和伪装,尽可以袒露自己的软弱,脆弱,不必戴上面具装成一个坚强的人。我们相互倾诉内心的绝望和黑色悲伤,那些隐秘的渴念和伤痛,快乐和希望。每一个小小心思,我们都那么彼此理解,仿佛她的经历正是我的经历,而我的经历,也是她的。我们开放地接纳着彼此,那么自然,仿佛云朵投映在水中,仿佛柳条在春风中摆荡。如果说男女间的爱情尚有它的局限,因为男人和女人本质上的不同而不能完全地相互理解。相知相悉的女人之间,在精神上则可以达到完全的互通。在湖南江永、道县、江华和广西部分地区,曾经在妇女之间流行、传承一种神秘文字,也是世界上发现的唯一一种女性文字,人们称它为“女书”。女人们总是有苦情的,或者还有私情;苦情私情总需要说一说,唠叨唠叨。女人们便创了“女书”。便有女子自小学习女书,呕心沥血写出来,织在巾帕上,捎给其他姐妹,或留作自己永远的心事。其实,就是因为有一类女人,心事太重,那颗敏感纤细的心,感受太多,而无力承受,需要另一颗心帮她分担。她们在文字中,进行最直接最隐秘的交流。文字仿佛是她们为彼此打开的一扇窗,使得密不透风让人喘不上气的现实生活能够吹进一丝清新的风。林徽因与她的一生好友费慰梅的相识,就是在她人生最逼仄的时候——年幼的子女,以及感情上完全依附于她的妈妈,来自家庭的重负让心怀自由理想的她不堪承受,而挚友徐志摩的意外去世,又给她心灵以沉重打击。此时,费慰梅作为一个志同道合的同情者,成为她最好的倾听者。她们的交谈从叙述各自的故事开始,到中美价值观的差异,再到文学、艺术、冒险,在题材广泛、充满激情的谈话中,她的内心暂时从现实的沉重中抽离出来,获得一种天真的欢乐。后来在战乱的逃亡生活中,她们之间的通信成为她最重要的精神支撑,陪伴她度过了五年虚掷时光、贫病交加的苦捱生活。


  相比林徽因和费慰梅的时代,紫含和我,我们拥有了更为方便的交流方式,电子邮件,QQ,微信,科技的发达使我们之间感受不到时空的存在,我们随时随地分享和分担着彼此。那些难以说出的痛楚和哀伤,那些迷恋和激动,它们有了即时输出的通道。相比男女之间的爱情,我们从不会考验彼此的信心和耐心,我们的呼唤和应答也不会有任何的闪躲与延滞,我们没有猜度,没有妒忌,没有幽怨,只有彼此的理解和包容。我们仿佛世间最最笃实的一对情人,对彼此完全地相信,完全地放纵,完全地依赖。

  想一想,我们只见过两次面啊。第一次是08年,我在杭州培训,抽出时间跑到衢州去见她。当我们真切地看到彼此的眼睛,肩膀碰着肩膀地走着,我们已经不需要语言了,只是心照不宣地笑。她带我去拜孔庙,逛公园,一路给我介绍她文字里常出现的那些花草树木,它们在她的文字里是她的表情,投映着她的欢喜与哀伤,浪漫与哀愁。它们像她的旧友们,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亲切地招呼着我这个新朋友。那一天,我仿佛一只雷达,贪婪地获取着来自她身体的真实可感的信息,她看起来十足文艺范儿的长长的中分的直发,会笑的眼睛,透着几分爽朗的声音,流动在她的花裙子褶子间的安宁和梦想。我将这一切收藏在心里,以后我们在电脑或者手机屏幕上交谈时,我便能在心里清晰看到她喜怒哀乐的样子。

  第二次,便是去年国庆节,她来北京培训。从我在地铁口接上她,她就不停地拍照,她不仅要将我工作的地方,我的家,我的人,记在眼里,还要将它们以影像的方式留存。因为我要给孩子做饭,收拾家务,辅导作业,我根本顾不上照顾她,任由她自己在我的房间里晃悠,仿佛家人一般无视她的存在。只有等孩子睡了,我们一起躺在我的床上,才开始我们长长的话题。就是在那个晚上,她激动地向我谈了她对爱丽丝.门罗的迷恋,她说你一定要读读门罗,这个70多岁的女人,写出的小说。10天之后,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又分享了这个消息带给她的惊喜和欣慰。那个晚上,像她后来在博客中写的那样:“我们睡过去又醒来,而我们的话仿佛就一直站在那里,等着我们。”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唐山看杨荻。这是我们年初约好的。我们在火车站的肯德基餐厅候车。来来往往的人拥挤嘈杂,但毫不影响我们永远如流水般的话题。我们隔着小桌子面对面坐着,仿佛置身在繁华人海中的一叶扁舟上,我们用语言弹奏着一曲没有结束的协奏乐,似乎只要时光不老,乐曲就可亘古不息。最终我们还是被列车送到了唐山,又被可爱的杨荻用她的丰田小公主接到了处处可见她精心布置的家。她为我们专门备好了拖鞋、牙刷、毛巾,餐桌上的鲜花,茶几上的水果。这一切令我惭愧,因为我竟然没有为紫含的到来做过任何准备工作,就那么坦然将自己的日常状态呈现给了她。与杨荻的用心相比,我真是太粗枝大叶了。

  那个夜晚,除了我们仨,还有同在唐山的东篱和采薇夫妇,都是十年前新散文论坛里的老朋友。我们那么喜欢杨荻的家,那些格子台布,百合花,各种花瓶,墙上饰品,摆件,每一个角落都流露着温情和艺术气息。发烧友东篱正好成为我们四个女人的摄影师,用镜头将我们留在了杨荻的家里。杨荻有几把团扇颇得我们喜爱,被我们挨个儿拿在手中作为道具。可镜头里的模样,分明只有着了绿色长裙编了麻花辫子的紫含,拿起团扇才是自然的江南风韵,我们这些大脸的北方女子,怎么看也不配团扇半掩的涓涓柔情。

  从和紫含一起登上开往唐山的火车,我就感觉自己在实施一场现实中的逃离。当我们被杨荻带到海边,我们在海滩上,在芦苇荡里,拉着手跑着,跳着,欢笑着,依偎着,我们的头发,衣裙,纱巾被海风吹得狂乱,我们的心被大海带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们这样的正处于现实重压下的中年女子,被相知的同性友情劫持,算是最安全的逃离吧。后来我们又去了唐山地震纪念碑公园,去了一片满山坡都是薰衣草、格桑花、小菊花的花海,东篱为我们拍下了一生最美的照片。十年前,东篱为我们每个人写了诗,那时我们都是想象中的抽象的女人。在唐山的花海中,我们被镜头一个个识别,成为一个个具体的女人。望着镜头里已是红颜残褪的女人,恐怕东篱是写不出诗了。但我们彼此却看到了那些被岁月磨砺后的美,像彼时正在来临的秋天,绚烂与凋敝,热烈与淡漠,智慧与木讷,同时并存在生命中。短暂的逃离后回到家中,我再次打开那些照片时,我看到秋日大地般的从容与安详,坦荡与开阔,在我的女友们的沉静深澈的眉眼间闪着光辉。在浮光掠影、落花流水的岁月之中,我们如同繁花落尽而内涵丰沛的秋天,日渐显现出生命清晰的本质。

  惟其相似,才更相知。作为写作的女人,我们阅读彼此的方式,不只依赖于现实中的交往,更在于文字的吸引。更多的时候,我是从她的博客里看到她。她是当地书虫俱乐部和驴友俱乐部的成员,每周都会有各种活动,被她写成文字,拍成照片,放到博客里。于是我像熟悉我自己的生活一样,熟悉她的生活。她和朋友们去西藏了,登武功山了,去看秋天的银杏树了,学烤蛋糕了,喝酒了……我从她的文字和照片里读出她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分享她敏细的内心和悠游在文字里的感性的美。当然,她不仅仅是简单地记录生活,更多的文字是真正的创作,她的散文和小说已经独具风格,她追求残雪和博尔赫斯式的纯文学十足的迷宫式文字,坚持一种现代感的寓言式写作,从一个小视角打开生活,窥探生活的荒诞和忧伤。我们的相同之处是,我们依靠激情写作但并不总是保有写作激情的人,总是写着写着就倦怠了,满是绝望和怀疑。这个时候,我们就相互纵容:“不想写,就不要写了,就睡觉,就烤蛋糕”。我们甚至一起设想未来,等生活的责任不再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和杨荻一起,在海边的一所房子里,开一家三姐妹蛋糕屋,她烤蛋糕、写小说,我磨咖啡、写诗歌,财务专家的杨荻收银子、写时尚随笔。想着想着,我们就快乐起来了,于是我们再相互鼓励:“还是写作吧”。因为我们知道,写作其实也是我们从现实生活中抽离的一种方式。我们都是辛波斯卡的信奉者,“我热爱写诗的荒谬,胜于不写诗的荒谬”。只有写作,才让我们于人生的虚无中拥有自身的存在感。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不像爱一个人时因为对他的仰视而自卑,甚至因为爱将自己放低到尘埃里。有时候在爱中,因为完全的依赖,反而让爱成为枷锁,身陷一种不自由。而我们,在友情中,因为不完全的依赖,反而获得了完全的自由。我们之间是那么平等,仿佛一条河流陪伴着另一条河流,一棵树陪伴着另一棵树。紫含在给我的书评中写道:“读她的文章,仿佛是读着自己的一个个日子,有时灰暗,有时光鲜地走过去。女人触摸女人,竟也触摸到了最深的伤痛,隐隐地有一种欢喜,却分明流满了泪。于是知道,女人都是藏着的宝贝,一挖掘,就是眩目的光晕,古遗址一样神秘而令人神往。弱水三千,她是那轻轻的一滴,自有自己的起点和归宿,她早就知道。”我们都知道。


  贝多芬在一封没有寄出的情书中,称那位神秘的收信人为“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后世研究贝多芬的人一一梳理他生前爱过的女人,却无法确定那位“不朽的爱人”究竟是谁。在我看来,她可能不是某位具体的女性,而是贝多芬内心的一个幻想,是只存在于他内心深处与他高度契合的一个精神伴侣,以一种完全开放和包容的姿态倾听并理解着他,所以她才被称为“我的我”。而紫含于我,却是现实存在的“我的我”。这也许是上帝对我们的恩赐。正如紫含在一篇文字里写道:“当社会进入一种高度的文明模式,人与人之间的防备与伪装几乎无所不在的如今,友情尤其珍贵——若能与相知者说些体己话,不加掩饰地倾吐内心所思所感,述说烦恼、绝望与悲伤,分享秘密、快乐与希望,就好比向一间闷热的房间吹进一丝清风,让人轻松并愉悦。我和弱水之间就是这样。”

  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些人是不怕孤独的。但我们恰恰是害怕的。尤其在夜里,我会觉得无边的黑夜仿佛大海,让我看到自己浩瀚而苍凉的一生,我的身体就会无助地被一种凉寒和坠落感攫住。这个时候,我就想一想我们的约定,在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屋子里,在阳光,海风,各种花草的芬芳中,我们一起写作,一起老去。然后,我就可以安然地,入睡了。

  • 绍兴职业技术学院 传统文化与心灵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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