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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件事不是闲事

发布者: 网站管理员   发布时间: 2015-10-26

楼下老夫妻中的老太太走了,74岁。夜半听到几声鞭炮,次日就听说她走了,快得像那几声炮仗。

在院子里他们总是以双数的形式进出,买菜,去公园,走亲戚,一左一右,或一前一后,从无单数时。他们婚龄有五十几年,养育了三个孩子。

就算知道生老病死再平常不过,仍为老先生一声叹息!楼道里同进同出的一幕随老太太辞世就此消失了。

老太太走后,一次也未在楼道里碰见老先生,想必浸于悲痛中。几十年来的相携相伴,只余他踽踽独行。

七八天后是国庆假期,一位老友约父亲钓鱼,父亲说“刘伯伯”也会去。啊?刘伯伯就是那位楼下老先生。

近傍晚父亲才回,说钓绩还行,不过不如刘伯伯,他钓得多,还送了几条鲫鱼给父亲。

下楼,路过刘伯伯家。门口有只鱼腥味的篓子,想必今天就是用它载鱼而归的。门上还贴着蓝色挽联:守孝不知红日落, 思亲常望白云飞。

有回,碰到住处附近的一位认识的女人。她父亲正住院,她说起父亲病情,是一种很鲜见的小概率的病,病情正在不可逆的发展中,她忧心忡忡地说,若父亲有天不在了她真不知如何办……她和她性格乖张的母亲关系一直不穆,离异住回家后,宽厚的父亲是她的精神支撑。

有一晚碰到位认识她的熟人,说起她父亲前两天走了。

一时不知说什么,想到那天她说的话,说她父亲若走了,她不知如何办。

正是夏天,没过几天在水果摊碰见她。她正俯身在摊前挑选葡萄,一串串挑好,放在塑料袋里。她边和摊主说话,除了那袭短袖黑裙透露出一点与丧事有关的消息,她就像满街任何一位神色平静的女人。

深紫葡萄在正午阳光下像一幅静物。这是葡萄上市的季节,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止人们品尝汁液丰沛的它们。

那些仔细挑出的葡萄——表明生活又照常如旧了吗?我没叫她,怕惊动一些什么。

后来她再婚搬走了,我想起她总是那一幕:她穿着黑裙在水果摊前挑选葡萄。

10岁,外公离世后葬回故土的山上。我和姐姐把他坟上的土和我们各剪下的一撮头发放在一只盒子内,表示外公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们相互规定,一年内都不准说笑!否则就是对最疼爱我们的外公的不敬。我们相信,只有绝对的悲伤才是对外公最虔诚的纪念。

但是,这个我们以为容易的规定——怎么可能会难呢,外公一直是我们的护佑,我在外公家长大,上小学二年级回到脾性急躁的父母身旁,一下从无拘束的亮光里坠进暗影,我总盼望周末外公来接我!盼望父亲又要对我“整风”(挨揍)时外公快点从天而降来救我!我想一直跟着外公过,哪怕房子挤些,哪怕街道小学不如父母家附近的重点小学。

但外公走了,胃癌,本来清瘦的他像一张纸片在冬天飞出了人世。

悲伤难道不是件容易的事吗?即使到今天,外公过世三十年,我想起童年往事,想到外公清瘦慈祥的样子,仍会独自失声痛哭一场——已经没太多东西让我的眼泪有这样的流量了……

可那时,我和姐姐发现这个约定比我们想像的要难得多!一个十岁和十二岁的女孩,即使父母急躁,学业乏味透顶,即使有各种让我们的心过早体会沉重甚至刺痛的东西,笑,仍不能被生活完全取消!偶尔看电视时,和同学打闹时,生活总有机会让我们破坏那个“不准言笑”的约定。每当破坏约定,我们向那只装着外公坟土的盒子沉重而默默地道歉。没有了外公的世界我们怎么好意思笑出声来?我们真是太可耻了!

到后来,我们已不再监督对方并以此谴责对方了。我们彼此犯规次数都不少。但那种观念,仍成为顽固印迹留存我意识:死亡像匹黑纱,将人世隔出一块“飞地”,它隶属尘世却又不与尘世毗连。在这块“飞地”内,欢笑,享受,美食,性,都是可耻的不被允许。

二十岁我参加一个笔会时,有位男作者说起他父亲半个月前过世,我大吃一惊,此前他的表现完全不像一名失父者啊!他谈散文创作,稿费收入,谈同样喜欢写作的妻子,这难道是半月前才失去父亲的人应有的谈兴吗?!他可真是没心没肺!即便父亲的军人脾性给我成长带来莫大伤害,我仍认为,父亲若不在,世界必如地震塌陷!没个几年或更多年,我是爬不出来的。死亡是如此严重的灾难,做为家属,幸存者,我们应当永久活在绵延的悼念里寄托哀思。

逐渐发现,现实不是这样啊。现实是纵使悲痛,活着的人们都一如既往地活了下去。曾经,我同学的姐姐,一名大四音乐系学生冬天洗澡,二氧活碳中毒走了。我去她家,战战兢兢,我怕面对她父母,我想他们的悲痛就像深井,连通着冰凉荒寂的大海……

一年后,我问起已移居香港的同学,“你父母还好吧”,我只是出于礼貌而问,我想的是怎么可能好!一年前他们失去了正当华年,歌声动人的女儿。同学说挺好,他们来香港玩过,不过呆不久,他们惦着牌友,他们现在最大爱好是隔三差五约一帮朋友搓上几圈。

我无法将痛失女儿与热衷麻将联系在一起!但我不再轻易在心里脱口而出“没心没肺”。因为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苍凉比最深的积雪还要冷。但,我那时仍然觉得这对父母未免太易平复了。

是要多年后才明白那实在是种无奈寄托,不然,怎么办呢?

似乎是种残酷,却也是理智的清醒。是人给自己在危崖铺的一条小路——如果不想从断裂处一闭眼跳坠下去!因此死亡不能取消垂钓,搓麻将,不能取消夏日的葡萄,死亡不能取消活着的世界里的一切运转与欢娱!它只改变某些当事者的内心,在某些心底从此留下雾霾,或雨水。

世界一切如常。

当失去女儿的父母在桌边码牌,当侣伴的老人在塘边垂钓,当失父的女儿在日头下挑选葡萄,谁又能体会他们心上的痛与缺失?有些东西留在了原地,脚步就算凌乱,沉滞,却还要往前,不能停下。这是人类的亘古宿命,长夜当哭是另个时空内要独自面对的寂寥与哀恸。

等待时光的白纱布将程度不同的创面轻轻覆盖。

加缪小说《局外人》的主人公对母亲的丧事很漠然,“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小说惊世骇俗的开篇提示主人公非同一般的冷酷无情。有一天,他自己也临近死亡,他想到母亲当时在马朗戈养老院时,“她已经离死亡那么近了,该是感到了解脱,准备把一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我也是,我也感到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突然间,你对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有了一种理解,理解他那种“既然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的无所谓,以及有无所谓做精神背景的“一切与我何干”的局外人的漠然劲儿。

文尾,即将迎来死亡的他“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后,他“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这真令人吃惊!一个无情的家伙居然在将死时体验到爱和幸福!这是什么逻辑?但加缪的高明之处也在于展示一个局外人的复杂感受。他也许并非麻木不仁,只是洞悉这个世界的实相后的平静和诚实。

相濡以沫,不一定要哭天抢地。情深似海,不一定要同归于尽。日常里,“局外人”的寓言其实早被人们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就像再粗砺的异物,也得一点点地在体内消化掉,运气好的,异物能结成一颗珍珠。

“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你看得出满街的平静下有多少未曾止歇的暗潮,你看得出在那些平滑下又掩藏多少刻痕?

“世间事除了生死 /哪一件事不是闲事/我独坐须弥山巅/将万里浮云/一眼看开”,仓央嘉措诗云,但,这位传奇的情圣喇嘛64岁离世时是不是会想修改下诗句呢——独坐须弥山巅,一眼看开,连世间生死,也不过是桩闲事。

假期结束后的次日傍晚,我在楼道内第一次碰上失侣后的刘伯伯。我和他招呼了声,他微颔首表示应答,向楼下走去。他瘦了一圈,神色庄严,平静,往常这时候,是他和老伴去公园溜弯时。现在,他一个人,也许仍是去公园,楼道里传来他孤独而努力平衡的脚步回响。

我听父亲说,刘伯伯去花鸟市场花二十块钱买了两支毛笔,准备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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