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者
为了躲避林警的盘查,两个伐木者天不亮就来到桑多森林,准备砍伐可以用作房屋大梁的木料。
等到晨光熹微,他们各自选择好了能够下斧的对象。
六棵笔直挺拔的云杉,有的直愣愣地扑向地面,发出极不情愿的沉闷的叹息,有的磕磕绊绊地左冲右突,终于砸向碧草,谁知竟被其他林木给阻拦了下落的趋势,陡显出心有不甘的姿势,有的奋不顾身地倒下来,途中,枝枝叶叶被临近的树木给挂拉掉了,一副孤零零的样子。
伐木者砍去了多余的枝干,用密密麻麻的枝叶,盖住了六根已然死亡的云杉,为了不让树干因突然失去水分而干裂,他们并没有刮掉树皮,一个月后,这些身负重任的待命者,才会被人滑下溜道,以木排的样式,进入澎湃激扬的洮河,一出水,又会被长把木车运往目的地——一处靠近森林的安静的村落。
伐木者这才开始午餐,不过是两饼用青稞面烙成的贴锅巴。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但还没吃完,就感觉到了来自嗓子深处的焦渴。于是他俩准备下山,到河边取水。
途中,在通往山下的隐约可觅的林道里,他们见到一堆尸骨,两人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过了半晌,他们中稍胖的一个,走近尸骨,拎起个眼窝空洞的骷髅。
个头瘦高的那个,慌忙躲在胖子的身后。
低头审视骷髅的胖子,慢慢地,放下了他的斧头。
或许在森林深处和高山之巅,只有死者,才能挡住活人的前行的道路。或许只有在清清晰晰的死亡面前,人们才会停止执念的脚步。
胖子凝视着骷髅,一时竟然发痴了。
瘦高的人心里涌起浓浓的恐惧,他赶忙拽了拽胖子的衣摆。醒过神来的胖子迈步向前,一不小心,踩断了一根发黑的腿骨。
这个手持骷髅的人,突然号啕大哭,密林里,掠过一股带有野兽气息的西风。
瘦子则在胖子的哭声里,软软地倒在地上,昏厥之际,他蓦地想起了那些刚刚砍伐在地的云杉。
沉睡者
这个沉睡的人,我叫他舅舅。
五月的阳光从房檐外的晴空里洒下来,暖暖地歇在柏木地板上,是那种令人舒服的金黄色。我爱着这种颜色,心里感觉到踏实。
何况还有这个老人,舒服地伸展着四肢,在房檐的阴影里大大方方地睡着了。
但是,他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单衣,脸颊、头发和裸露在外的手背,也是黑色的。这个黑色的人,睡在灰色的阴影里,这色彩的搭配,使他更像一堆煤,自在、固执,甚至有点孤独的煤。
这使得他周身的五月的檐下的时光,是沉静的,空空荡荡的。
这仅仅是我观察他的睡姿时的感受?显然是。
我忽然觉得该离开他,于是也就离开了。
我和他都处在这栋桑多镇的土木结构的二楼上,因此,我离开他的过程,不过就是步行穿过二楼的台地(我感觉到脚下一楼到二楼之间奇异的空间里,脚步声被颤抖的空气给稀释了),达到了一楼厕所的屋顶。期间我也曾在二楼台地的天井旁,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一会积蓄在一楼污池中的天水,那水面上倒影出了我的俯瞰的身影,和身影后微微鼓荡着的方形蓝天。
我在厕所屋顶远眺了好长时间。
我看到:家家房顶有规律地滞留在土地之上,如创世纪中记载的洪水前的巨石;房顶之间,则是树木、碧草和或隐或现的巷道,有镇民蚂蚁一般漫无目的地走动;而山地牧场如凝滞的碧波,大潮之上,泡沫一般四溅的,是东一堆西一堆的羊群。
若这时有牧歌轻扬,也许会给这田园增添更多无与伦比的美,但遗憾的是,没有牧歌,只有无穷无尽的静,笼罩在这小小的宇宙中。
如果请一位画家把我的感受画出来,或许他将画出与我的感受完全不同的情景:透明的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桑多镇的整个天空,孤独的蓝天悬在桑多人的头顶。
我又回到舅舅身边,回到这堆煤的旁边。我发现他的形体发生了变化:原先舒坦的四肢蜷缩起来,收在一起。他不再平躺,而改成了侧睡,身体团成一团,像极了一只巨大的虾米。
此时,东山顶上的海螺寺院的钟声,悠长又清晰地传了过来。但我的舅舅还在沉睡,他的脸上,不知什么原因,涂着一层看得见的忧伤。
这忧伤,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沉睡的这段光阴里,我能感受到的时间,流逝的速度虽然如此缓慢,但却永不停息。
飞行者
飞行者飞向她的目标。
飞行者名叫周毛吉,她的天空,是一片被人称为金融的领域。
这个桑多建设银行的副行长,看长相,像极了饰演《神奇女侠》的盖儿•加朵,看行头,一身深蓝色紧身西服,看精气神,比悬崖上的紫斑牡丹还要耀眼夺目。
你看,她的脖颈细长,头如利刃,在她感兴趣的业界,固执又轻盈地滑行。
沿途,她遇到高山、峡谷,遇到平川、莽原,遇到隧道、虚空。遇到的,是仙境,也是困境。
这仙境里,有鲜花的问候,有和风的陪伴。这困境里,也会弥漫起满含嫉妒、羡慕、嘲讽、反对的大雾。但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阻力,丝毫没有减缓周毛吉飞行的速度。
你看她飞向前方,早就是一枚金光闪闪的离弦之箭;你看她飞向目标,早就是一枚矢志不渝的脱手之矛。
她浑身发亮,来不及左右顾盼。她将用于搏击的双翅向后尽量伸展,伸展,伸展,显然是为了减轻来自外界的种种阻力。
她的看不见的尾巴优雅细长,藉此装备,她谨慎地控制着方向。
在御风而行的过程中,她巧妙地摆动尾羽,依靠比箭羽还要敏锐的直觉,在看不见头的大雾中滑行,将呼啸而来的噪音消匿于无声无息。
她一边飞行,一边定向,只因代表着另半片金融的天空,她不得不承受了过多的新时代女性的希望。任何业界的嘘声,都不能更改她的使命。
周毛吉啊周毛吉,你这个瘦弱的、无畏的、执着的鸟人,在这男人们掌控的有限的空间里只身冒进,历经困苦但初心不改,荣誉披身又谨小慎微,像你这样的飞行者,有几人,愿意矢意追随?
有的,若我是个女性,我愿意做第一千零一个追随者,若我本性不移,我愿意将此生所有的掌声,献给飞行前的自信的你、飞行中的无畏的你、飞行后的疲倦的你。
因为,在飞速发展的祖国的怀抱里,你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你的精神也是我的精神,你的意志,也是我们的意志。
播种者:父亲
三月到了。
在桑多,春野如黑色颜料厚重黏稠,粗糙,干涩,想均匀地抹开,似乎是不可能的事。那西山高峰,正在融雪,雪水顺着深沟悄然流出,几经阻遏,清流成为浊流,就将你想象中的画布上的山水给悄然污开了。
春风爱在山腰和山下逗留,缠绵,戏谑,使得古板干瘦的树木改变了表情,它们身体里的生机,开始萌发了。瞧,山下的梨树、杏树,山腰的野毛桃,它们尖锐而弯曲的树枝上,偷偷地舒展出零星的几点绿。
这时,沉默的田野,成为播种者的舞台。
播种者有男有女,男的把两头脾气倔强的耕牛驾到轭下,又在轭上扣上主杖修长、铁铧锃亮的犁,犁的重量压实了轭头,脖子上系着红缨铜铛的牲畜,只好在清亮喜庆的开春铜铛声中迈开了遒劲的步伐。女的,则背了种子、耙子和吃喝,跟随在男人身后,为面孔生动的丈夫或公公做好了服务。
我家的播种者,一般来说,是请假回来的父亲。这个身体健壮的行政干部,竟然也懂农民的营生。
开耕之前,他会把沉寂了一冬的铁犁擦得锃亮,把松动的犁把紧得牢靠,把铜铛上的灰尘抖得干干净净,之后,跟不听话的耕牛套套近乎,联络感情,偶尔也呵斥几声,恩威并施一番。
更多的时候,他会走进将要耕种的田地里,观察,踱步,抽烟,紧锁着眉头,像是在考虑天下的大事。
直到开耕的那一天,当他扬起鞭子驱赶耕牛,将犁铧插入沉闷的土地,犁到地头后,又高声吆喝,回转回来,此时,这个男人,像极了奔跑在荒野之上的战士。
父亲啊,当你结束了播种的使命,那温热的暮光,迟早会照亮你红扑扑的脸膛,晚风,也会抚慰你粗糙的手指。
你的女人早就为你升起了炊烟,你的焦急等候的四眼黑狗,从房顶上看到你的身影激动得高吠起来。
狩猎者
安多大地上发生的短暂一幕。
三十二岁的猎人道吉,从太子山上下来时,太阳即将西倾。
他仰首远望自己刚刚行走过的山腰坡地,想起那些看起来机灵实则笨拙的野雉们,嘴角,禁不住浮起一缕轻蔑的笑意。他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巡游此山的太子扶苏,刚刚经历了在广袤羌域王天下的君王之礼。
他提镫勒缰,驱马踏上窄窄的木桥。桥下清澈的溪水淙淙流淌,但仍然倒影出了他马上英雄的身姿,和一只猎犬的颀长挺拔的影子。他又微笑了,一人只马孤犬,进入旷野。
只旱獭从洞里清理出一堆土的功夫,太阳已滑下山脊,道吉胯下的枣红马停了下来,羊皮褡裢里的带血的野雉,也停止了呻吟。
天幕渐暗,他身后的猎犬,也在尘土中俯下身躯。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他还在驱马飞驰,风从耳畔嗖嗖飞过,远处山口,遥遥可见。七八只野雉和三四只兔子悬挂在马背两侧的褡裢里,温热地轻触着脚后跟,猎物与主人的这种依守,使他为今日的收获暗自得意。
现在,草原早被抛在身后,而今迎接他的,是一大片深秋的红桦林。
忽然,他停下马匹,直视前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看到了什么?
树林里,一匹仪态优雅的白马昂首挺立,马上僧人,像是来自恒河的佛陀。
哦,天哪,前一段时间,听说有大德从遥远的西藏来到了安多,在恍若神谕的感召之下,这里的农民、牧人,纷纷皈依。他们拿出了所有的家什,追随在大德身边,只为轮回之后,能有更好的归宿。
而他,只因猎人的身份,有着太多的杀戮,被排斥在皈依之外。为此,他焦虑,痛苦,无奈,在经历了三番五次的忏悔之后,又觉得这就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归宿。
这种想法,使他依旧沉浸于为了生存而奔波的杀戮之举中无法自拔。而今,被传说中的图景再次显现:
骑着白马的先知,一身佛光照亮世界。所有的叶子都在枝条上,即便是最小的那片也没有掉落。
他突然浑身发软,从马背上摔在地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直起上身,看定先知。先知面若暖阳,亘古又宁静。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咧开嘴,笑了笑。
先知也笑了,那笑容也是亘古宁静的。
顿时,他的身体颤栗起来。为了克制这颤栗,他深深地、深深地,叩拜下去。
等他再次直起身,先知和白马,早就消失不见。只余晖,将红桦林照得如同人间天堂。
就这样,猎人道吉的后半生,被突然到来的新世界改变了轨迹:安多大地上,少了一个猎人,多了一个僧人。
这是一则我听来的故事,但讲述这个故事的老人,在我眼里,就像那个骑着白马的先知。
而我,是另一个道吉,被故事鞭策着,被情景感动着,从一个毫无理想的俗人,成为热爱着文字的诗人。
……